澈丹

他们说我像秋天的日落

【山花】《关忆北》

-青春和瞎子一起 变成了哑巴-

-今天扯平了我们的当年 分食了理想-


 

魏大勋就住我家隔壁,从小到大都这样。


 

要说奇怪也是挺奇怪,八岁开始他就住我们家隔壁,不光成天没事儿就蹲门口招呼我出去,学校里面也一直跟我坐同桌儿。我这话一点儿假没掺,这铁瓷同桌真是换位都换不开。刚开学他就抱着橡皮铅笔过来给我旁边那小胖墩一屁股挤开霸占领地,仗着个儿跟我差不多高一坐就是几个学期。就是老师钦点调位他也能保证一直在我前后左右,这是什么,这是天赐孽缘,我挡得住吗我。


 

魏大勋就在我旁边晃悠,我推都推不开。星期五他上课非要往手心哈气来摸我大腿,大夏天的手热的要命,气的我搓了半根橡皮的渣吹到他桌上。星期六好不容易月考能不看见他,一到考场他那张脸又伸在我边儿上笑,笑完了大摇大摆往我后边儿那个位置一坐,趁监考老师没进来伸直了腿踢我凳子。小白你咋回事儿,小白?小白。小白你咋不看我啊?


 

得,我想起来了。上次月考成绩我俩也挨一块儿,他名正言顺坐我后面。


 

魏大勋就是块儿牛皮糖,扯都扯不开。


 

考到最后一门他给我丢纸条,明目张胆违法乱纪,果不其然被监考老师逮住了。老师过来捕获纸条展开了甩甩,打算跟全班念一遍杀魏大勋吓猴。一开口出来完了,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三十分钟,全班考生彻底笑乱了套。


 

魏大勋写,小白,我给你带板栗糕了,怀柔保真的。你请我吃橡皮渣我都没生你气,你咋还这么小心眼儿呢?


 

十年后我还经常想那一天下午。好好吃饭的时间因为这个祸害变成老师办公室罚站喝茶。我低头背手听老师语重心长循循善诱,一抬眼又看到他跟我挤眉弄眼。老师啪一拍桌子吓的他脑门儿前面头发抖三抖,魏大勋惊的一跳,老师的水杯被他撞的啪一声摔了满地。


 

祸害这个下午终于第一次看着老师真心实意认错。


 

整个下午我都在老师办公室坐着,魏大勋在旁边咬笔头写检讨。我看着窗户外边趁着考完试没课打篮球的一帮人羡慕的发疯,只能安慰自己说没事儿,今儿不宜打球,到操场疯的全踩坑里崴脚,脚脖子崴一百八十九度,跟我把魏大勋脖子扭的角度一边儿歪。


 

窗帘被风吹的鼓起来,夏天的太阳留在天边要坠不坠,一点都不毒辣,只闯进他头发里染上一层金色。


 

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可我只看着操场。


 

-


 

魏大勋运动细胞还行,但也没到能跑三千米的程度。


 

体育委员儿每次念到这吧,班里都有阵诡异的沉默。每次都是开大赌局阿鲁巴,谁撑不住了最后体委就领着人去找,生生逼上操场。这也赖不了大家伙都不争气,三千米跑下来肺里跟揣了块炭似的,更何况人家体育特长生也参加这比赛,过去跑那么七八圈除了难受就还是难受,舌头到底儿了都得吐出来,连帅都耍不了。这运动就,自取其辱呗。


 

所以魏大勋举手的时候我都懵了。我当时举着本儿书立起来挡眼前,被板栗糕哄回来了点儿,但还拉不下来脸跟他说话,正好这是个机会。我绷着脸躲书后边儿扭头尽量面无表情,跟他说完一句“这谁跑谁傻啊”的时候儿,正巧看见他把胳膊举的特别高。


 

那段时间魏大勋顶风作案,偷偷跑出去烫了个卷毛。不是人家什么大卷小卷的,就每根头发都方便面一样哆哆嗦嗦。我早跟他说这老师不瞎都能看见,他偏不听。一开始还想染个棕的,发型师取染发剂时候被我拉一边儿好说歹说才没给他如愿,到了我还遭人一通埋怨。


 

不是,带个智弱同学出来玩儿不该夸我乐善好施吗,我愿意他胆子这么傻大吗?


 

反正那一把方便面选择就在空气里面颤着,被他举起来胳膊还晃悠的动作带的颤颤巍巍。


 

我后面半句话噎喉咙里,愣着盯了他半天才想起来自己长了嘴。


 

“魏大勋,你闷声儿不吭的作大死啊?”


 

他头一次没理我,笑的神秘莫测。


 

我看他嘴角那个梨涡,像长在那似的,他的笑也像长在那一样。


 

那个梨涡里现在盛的都是秘密。


 

-


 

魏大勋正式跑步那天天气不怎么样,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连丝儿风都没有。运动会大家不都拿来开趴把妹吃零食儿吗,真老实看运动会的除了运动员儿还有追运动员的妹那就没几个。我夹在斗地主跟UNO之间心想,这大家玩的也太开心了,去看他怎么就这么明显。


 

有圈儿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拉我过去,下场不由分说先塞一包薯片,这就算把我给买断定那了。我跟屁股底下着了火一样坐不安稳,一包番茄味儿薯片儿捏稀碎。


 

眼睛越过层层叠叠头顶往跑道上看,这边没有,检录那边魏大勋低头握着五号号码牌往身上戳没戳上,手跟没地儿放似的举起来让志愿者给他往衣服上别。长胳膊长腿硬生生跟棍儿似的杵在空气里,用全身表演一个无所适从。


 

剩下几片薯片幸免于难,这算魏大勋牺牲自己给我逗闷子替的。


 

刚放过了薯片儿转盘箭头正正好好停我面前。大家一下炸起来让上把输掉大冒险刚喝了两瓶可乐的女孩儿来罚我,她脸红红眼睛亮晶晶咬了会儿嘴巴问,真心话。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想了两三秒说,挺傻,也挺可爱的。


 

周围好像突然一下炸的更厉害了。


 

魏大勋迷迷茫茫一抬头,左右看了一圈儿。我也不知道他看没看着我,就觉得他好像突然冲着这边拎起来号码牌上边俩角儿,咧嘴笑了一下。


 

太傻了。


 

我没憋住,也笑了一下。


 

半天了也不知道旁边在闹个什么,连来催我赶紧转转盘的人都没有。我无心恋战,顺手一拨刚好又指向自己。我说自杀式转盘啊,我罚自己大冒险去超市买最贵的矿泉水儿,不用等我不用等我,我再转一把你们继续玩儿。


 

发令枪正好砰得响了。那个指针飞速旋转起来,我怕被逮住立马开溜,手往栏杆上一撑整个人顺着越过去落地就跑。头发丝有点扫眼睛,我往超市跑的时候想,三千米得压速度拼耐力,我肯定跑的比魏大勋快。


 

我就回了一下头。三千米选手不紧不慢蚕食时间,挪成一个一个小点儿,体育生咬着节奏摆胳膊,业余选手稍微往前压了一点儿,暂时看不出来分别。魏大勋的跑鞋跟旁边体育生踩在同一条线上,五号号码牌在风里飘得挺醒目。


 

余光里那个圈子没继续下去,但还兀自热闹着。


 

-


 

我拎着两瓶最贵的矿泉水儿回来时候他还在跑。


 

这借口得做全套了,给人留下话柄还不知道以后揪着怎么批斗我呢。两瓶子水还挺贵,老板笑的油腻腻跟我说这不刚好儿吗,刚进的那法国气泡矿泉水,正叫你赶上了。这帐我得寻思寻思怎么让魏大勋给我报了。抠也不行。


 

我晃晃悠悠,先抬头看一眼真心话大冒险。他们好像焦点给杵在刚才那女孩身上了。感觉上跟没往下进行一样,一个劲儿开始蹿腾她。没劲。


 

反正没看着我就行。


 

闹了这么半天三千米也该最后一圈儿了。我一溜小跑让开跑道,怕跑的身姿太灵活让这帮跑三千的爷们儿眼气还特意给脚步踏重点儿。穿过跑道再等个二十米,魏大勋颤颤巍巍朝我跑过来,跑鞋蹭的塑胶跑道蹦火星子。运动短裤卡在大腿中间,一抬腿肌肉就把裤腿往上面掀一点儿,红绳晃晃悠悠,绕着脚踝那块筋的线没进鞋里面。


 

我挠挠头东张西望不看他,怕看到他舌头吐出来。


 

-


 

终点线就在前头。


 

我往边儿上站,看着等魏大勋冲着我过来。


 

他跑的呼哧带喘,脑门子上全是还没来得及渗出来还跃跃欲试的汗,两条腿不知道往哪儿摆,抬一下差不离要花一百万牛顿的力。跑道在他脚底下都不像真的,被蹬一下还能自己还往后再拉他一下一样。


 

我晃晃手里的矿泉水,巧克力握在手心儿露出来一个角。买的士力架,把魏大勋给一次性齁死,看他下回还做不做死。


 

他眼睛一亮,回光返照一样又蹬了两步。


 

-


 

很多年之后我还是会想起那一天。那天之后发生了挺多事情。魏大勋突然去当了特长生开始学表演,我突然多了个麻烦成天等在琴房外头,我跟魏大勋突然越来越远。表演特长生都预备去集训的时候我看着他的桌子空空荡荡,走出班门口正好碰到他捧着最后一箱书。我张张嘴没说话,他眼睛眯着嘴角翘起来一笑说,走了,书包在我眼前晃半个圆贴在他背上。


 

那箱子里头的习题都是我们晚自习上课前一本儿一本儿攒回来的。他非要勤俭节约,我们俩就买一套分着做。买英语时候我坚持要买两本儿,那天晚上月亮挺圆,别人都上着晚读扯嗓子读书,我们俩偷偷又去多买一本习题。回来路上魏大勋看看月亮突然开口,唱了首歌。叫《关忆北》。


 

我想也笑一笑,刺他书包不用非得拿手抱着书装什么酷,可还是说不出来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学了表演,是躲我还是真想吃这碗饭。反正,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他捧那箱习题是要搁着还是带走还是扔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琴房外面遇到那个女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他说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天是最后的,最好的一天。


 

到现在闭上眼睛我还能看到那时候。魏大勋被三千米磨的呼哧带喘,冲着我手里的士力架矿泉水又蹬了两步,过了线就往地上赖,被我揪起来不让坐还哼唧,硬生生撒半天娇才跟我好好说话。


 

“小白,你看哥厉害不厉害。”


 

我翻了个白眼,哼哼哈哈应了。


 

“那我这么厉害…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他趁着拉长声音伸胳膊抢了补给过去,低头边扯矿泉水外包装边跟我使坏。我把眼睛别开,就看不得他祸害包装袋的样。


 

“其实我跑这三千米——哎,你后边儿有人来了。”


 

他重新低头继续撕士力架。我扭头看,刚刚玩儿真心话大冒险的那波人又来了。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低着头是什么表情。


 

-


 

这咋还能追到这来呢。


 

我叹了口气,满出来的无奈绕够地球三圈儿再回到我脸上。粘上甩不掉,这游戏有毒啊。


 

“哎,我刚接受惩罚了啊,你们瞅这证据在他手上呢——魏大勋你张嘴给人看看牙口。”


 

这一帮人净瞅着我笑,笑的我直发毛。我僵了半天回头看魏大勋,他迷茫的比我还厉害,问题应该没出他身上。


 

形式不对,要不先走?


 

魏大勋可算收着我这条眼神暗示信息了。他拍拍屁股起来冲我丢个眼色,然后稳稳当当跟我一块儿被半路截胡。


 

“别走啊,白哥,有点儿事还没说。”


 

-


 

说啥啊,咋回事儿啊,我能听不?那天魏大勋抢先了说这句话的表情经常出现在我梦里,满脸汗正在往下淌,眉毛旁边鼓起来一颗青春痘,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晒的泛红。他嘴边儿的绒毛在太阳底下亮晶晶,是混着汗和矿泉水,我很想问问那瓶矿泉水起泡儿没。


 

这个表情是在我梦里头慢慢儿清晰的,清晰到汗是怎么顺着他眉毛流下来,蛰得魏大勋傻呵呵眨巴了下眼睛。但那天我只来得及挺模糊的看了他一眼。那堆人把一女孩儿给捅咕出来,她低头又抬头,说的话里全是可乐味儿。


 

“你能当我男朋友吗?”


 

梦里头我怎么回答的呢。梦里头下一秒就转了镜头,魏大勋探头探脑,扒拉在琴房门口。我从黑白键里头抬起头,看他抓着后脑勺咧嘴傻笑,脸上就自然而然露出来熟悉的带着笑的嫌弃。再下一秒门外头空空荡荡,我眼前的琴谱被风吹的自顾自翻过去,偷偷露出来我自己找的关忆北谱子。魏大勋的桌子被搬到教室最后一排,上面堆的资料翻开也不是我们两个的名字。


 

再下一秒,下一分钟,下一小时,下一天,下一月,下一年。


 

下十年。


 

高中生的爱情注定不能长久。少年要一直活在定格的一个夏天,要靠在窗户前吹风,体育课后甩着汗水喝冰雪碧,下自习后骑着单车前呼后拥。要看着人市侩,看着人狡诈,看着人表里不一,看着人继续往前走。这个道理吧,挺浅显,挺多人明白,挺多人不明白,挺多人不明白装明白,更多人明白却装不明白。


 

魏大勋是哪一种?我没再有合适的机会问他。


 

我摸起琴,再放下,最后又回到教室埋头写题。老师最后梳理一遍知识脉络,雪花一样的卷子发下来盖住桌面儿又雪花一样消失不见。考过最后一门我放下笔,有点儿茫然的走出去。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一路跑过去带着风。我肩膀被撞的发麻,到了晚上聚餐时候才反应过来疼。所有人都举着啤酒,在马路牙子上撒野,荒腔走板的唱《再见再见》。我捏扁又一个易拉罐,酒精涌上来淹没问题。


 

魏大勋,你的逃跑计划写的是哪儿?


 

-


 

往后我没泡在黑白键上过日子。走的路跟年轻时候选的一样的人也没几个。我唯一的坚持是每年夏天给自己放一个假,坐绿皮火车到处跑,在路上晃悠着浪费一半假期。


 

比北京更北的地方在哪儿呢?我一路北上,从北京到扎鲁特旗,过科尔沁和满洲里,最后停在漠河。错过了看极光的日子,房子特别好找。夜里我出门躺在院子里看天,星星好大。这是北方吗?


 

呼吸里有泥土味儿和青草味儿,银河黑暗的清清楚楚,这样的天空下应该长出什么样的人我却不太清楚。上次我特意绕去大兴安岭,为了想看魏大勋经常哼的白桦林。但夏天的白桦林不太哀愁,树皮斑驳叶子浓绿。我想魏大勋也是这样,沉重又不太沉重。他应该一直都明白,什么都明白,但一直显得很快乐,又或者是因为明白才更要显得很快乐。我一直损他傻,其实他知道很多很多。


 

还有最后百分之五的电,我把手机屏按灭了贴胸口,想到挺早的一个时候儿。


 

魏大勋跟我一块儿被罚在办公室检讨那天,所有人都在外头打篮球。风吹过来,魏大勋鼻尖儿上头的汗就砸在我后脖颈子上。我往后怼了一胳膊,没成想魏大勋凑得更近。


 

他趴在我坐的椅子后边儿一块往外看。有太阳,有汗水,有篮球带起来的风,有宽大球衣下面年轻的身体,有运动鞋在地面上蹭起的热气儿。有人把温热的矿泉水浇在头上继续奔跑,这样的好时间还很多,还有半个小时下课铃才会响起来。


 

那是最好的时候,可我们只看着窗外。


 

魏大勋没有开口。 





 

*《关忆北》


 

有一天我又梦见 那个装满乐器的教室

你还站在门口 一脸羞涩的表情

你说这么多年你还没找到 让你心动的男人

我说去他妈的爱情 都是过眼云烟的东西


 

你可知道你的名字解释了我的一生

碎了满天的往事如烟 与世无争

当你装满行李 回到故乡

我的余生 却再也没有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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